“遗物整理是为了让生者更好地活着,
是留下关于逝者的美好记忆。”
作者:王秦怡
编辑:许 晔
编审:苏 睿
四年前,西卡告诉妈妈,她要当一名整理咨询师。她的妈妈——那个颇为开明的国企员工,听到女儿的职业规划后沉默了,“你要去当一个蓝领?”
两年前,武汉解封的第三天,西卡没和爸妈说,便偷偷跑去武汉做遗物整理。那是她第一次接受遗物整理的委托,妈妈知道后又沉默了。
西卡理解妈妈的反应,她把当整理咨询师比作“1”,做遗物整理师则是“2”,“对于父母来讲,接受我的职业肯定需要一个过程。一开始他们花了一两年去接受1,当他们接受1之后,我又突然告诉他们要做2,这对他们来说是双重打击。”
但其实,在西卡的职业规划中,她理想的情况是抵达“3”——“生前整理”,让更多人了解到“原来我可以生前就规划好自己的身后事”。
这并不容易。在国内,“死亡”和“遗物”常常被误解为“晦气”“不吉利”,“生前整理”则是一种“触霉头”“咒人不幸”的行为。因此,对于逝去亲人的遗物,很多人的处理方法是“烧一烧”“扔一扔”。
可是,遗物真的不需要整理吗?
“物品会说话,我们每个人的物品就构成了我们自己。遗物整理的落脚点,是怎么把委托人和物品以及逝者的联系建立起来。”西卡说,“我希望在循序渐进中,让大家渐渐有一个正确的生死观,一个完备的死亡与整理的概念。”
“让生者更好地活着”
2022年1月15日,一场名为“来信”的遗物展在上海42咖啡馆举行,展出内容多来自于漆畹生老先生的遗物——他生前收到的信件节选。
能举办这样一场普通人的展览,是西卡不曾想到的。
一年前,上海老人漆畹生去世。他无儿无女,妻子早已过世,将房子留给了陪伴他走过晚年时光的护工,但对于如何处置房中物品,却未留下只言片语。公证员找到西卡,希望她整理老人遗物。
一走进书房,西卡就确定老先生是一个“知识分子”,“他的书、他写的东西、他的笔记,包括他记笔记的方式,用很多种颜色的笔突出记录他不同的感受,就像《脂砚斋》评语一样,特别细腻。”
更引起西卡注意的是,在漆畹生的遗物中,她一共整理出63封信件。这些书信都来信于同一人——漆畹生的弟弟漆黔生。通过漆黔生信中叙述,大家发现漆黔生还有一个孩子默默活在人世间。
漆畹生收到的弟弟来信。信中说,“我于九月六日11时三分开始变为一个男孩的爸爸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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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孩子叫“小明”,患有孤独症,在父亲去世当晚被送至福利院。
西卡突然想为小明做点什么。她马上行动起来,与漆畹生继承人商量,能否将两位老人的信件展出。敲定后,她又联系策展人、志愿者,编写《生前整理笔记本》,连同漆畹生老先生的书籍、两位老人来往书信的扫描图,一起放到展厅售卖,卖的钱则专门用于志愿者对小明的探望。
“遗物整理是为了让生者更好地活着,是留下关于逝者的美好记忆。”西卡说。
“那朋友怎么评价你?”《环球人物》记者问西卡。
“奇葩吧,(他们)觉得我做的事好奇怪,有时候觉得我太冲动,像去武汉这事儿他们肯定不支持。”她笑了笑,又补充道,“正向的评价可能有勇敢、爱人的能力比较强,其他就没什么正向评价了。”
2020年疫情期间,西卡在网上看到一篇有关“武汉遗物”的文章,她被打动了,想志愿为这些在疫情中逝去的人做些什么。她联系了近100家人,最终接受她入户整理的有三家。“3%的几率,不少了。”西卡说。
时至今日,西卡仍然感念这次前往武汉的经历,“我印象深刻的不是某一个细节,更多的是对于武汉这个城市的印象。这三家都给了我很大的包容和接纳,接受一个陌生人走进他们的私人空间。”
西卡去武汉做遗物整理。
一些细节,西卡不愿多讲,但当记者说得不对时,她又忍不住“辩护”:“有个爸爸去世,是因为他送儿子出门,结果他不小心感染。后来整理出来的他的遗物很少,基本上都是家人共用,这也说明一个父亲对于家人的投入和爱。他不需要很多东西,都是为了这个家。”
“其实这三家人有个共性,他们都很爱家人,都觉得对方离开得太突然,想在心中留一个思念逝者的机会。”西卡说。
“直接帮助别人的工作”
西卡是在28岁下定决心当遗物整理师的。虽然在父母眼中,这是一个很突然的决定,但西卡知道,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。
在成为遗物整理师之前,她做过税务师、广告策划、互联网大厂打工人等工资还不错的工作,但她不停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快乐。
“好像也挺快乐的,一种没有职业规划的快乐。”
更多时候,她形容那个时期的自己是“工具人”,是“零件”,“麻木、人生没有意义”。
这种感受第一次蹦出来是在2014年,西卡24岁时。当时,她被查出体内有一颗肿瘤。等待检查结果的那几天,她问自己:我能在一个青春刚开始的时间留下什么?什么也留不下来,能留下的好像只有物品。
那是她第一次想到物品和人的生命之间的联结。
还有一次是在2016年,她看了一部日剧《我的家里空无一物》。女主人公是个扔东西“狂魔”,家里没有电视,没有桌椅,待客时要从收纳柜中拿出那种日式盘腿椅,拖地时整个屋子都是空的。
西卡一下子被震撼到,“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过……”
《我的家里空无一物》剧照。
如今回头看,西卡认为,那部剧主要讲的其实是收纳而非整理。“收纳单纯强调物品摆放,整理是梳理自己的物品、事件、人际关系等,是在我们的生活甚至生命中建立一个思考体系。”但自那之后,她开始对“整理”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。
“有些人可能只经历一件事情,就很快蜕变,对我来说,我需要一个过程。”西卡说。
2018年,西卡的眼部需要做一个小手术。刀片挥舞,她忍不住红了眼眶。主刀医生看出西卡心里的害怕,嘱咐护士握紧她的手,还像哄小孩一样假装“凶”她:“你眼圈不要红,你眼圈一红,我就知道你要哭了噢。你已经是大孩子了,不能像小孩子一样那么容易哭。”
西卡很感动,主刀医生一天要接待很多病号,可能两分钟就换一个,“但像他那么大腕儿的医生,还在很细微的方面关怀患者,给我一种安定感,这样的人太有力量了”。
这件事对西卡触动很大,她想做一份工作,一份可以直接帮助到别人的工作。
西卡把这个想法讲给朋友听,朋友急得赶紧劝她,说任何一个职业,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帮助到别人,再不济也会产生GDP。话是这么说,可西卡还是说服不了自己,她待在办公室里就觉得透不过气来。
此后不久,她就辞去了BAT大厂的工作,从整理咨询师做起,为成为遗物整理师做准备。那时,西卡还担心一旦告诉委托人自己也做遗物整理,会把好不容易才找过来的委托人都吓跑。
西卡工作图。
然而后来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。“不管是委托人,还是身边的人,我突然发现我可以和很多人聊死亡了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并鼓励我。”
不只指向“身后”也应指向“生前”
最近,西卡刚接到一个遗物整理的委托,此时距离遗物主人逝世已近十年。“父母都已经走了,子女不住在那边,他们又不知道怎么面对,所以搁置多年,那个地方就像被封印了一样。”西卡说。
做遗物整理师久了,她发现,来委托的人都有这个共性,“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”。
“从20岁到100岁,不管他们走过了多少岁月长河,面对我时反应都差不多,都像小学生一样,茫然、幼小、无助、可怜。他们不知道未来怎么面对离开这件事,也不知道离开之前要做什么。”
这时,西卡就会向他们抛出一个问题:“促使你找到我的最大动力是什么?”
回答五花八门。有年轻人说自己特别难过,心情已经连续低沉好几个月,不知生活如何进行下去。也有委托者认为自己已经走出困境,希望通过整理遗物纾解家人的悲伤。还有老人年龄大了,没有其他家人,问西卡他能在生前做些什么。又或者,老人去世后,家中子女找到西卡,想知道老人遗物有多少,方便分割。
一般听完委托人的回复,西卡心里已经有了底。
如果是情感寄托类的遗物整理,她会花大量时间和家人沟通,一件一件确定遗物的处理方式,尤其是照片、日记、信件等珍存了过往记忆的物品,西卡会特别注意。如果是偏法律类的遗物整理,她则会更侧重于遗物清点,将每一项都仔细地记录在案,甚至不用移动全部物品。
西卡工作图。
在西卡看来,“遗物整理”是一个很宏大的概念,它不只指向“身后”,也应指向“生前”,涉及到社会学、医疗保险、财产分割等多个领域。
她以日本纪录片《无缘社会》为例,“反映的是日本老龄化、少子化、不婚这样的大环境,是社会学领域的问题;背后还涉及到这些老人怎么安排自己的临终护理,是医疗领域;还有养老金安排,过了多少岁,能领多少钱,又属于养老保险方面的知识。他们要分配的东西和事物太复杂了,谁来给他们整理?”
《无缘社会》剧照。
为此,过去几年,西卡看了很多资料。
她记得自己看的第一本讲述生命的书是《活出生命的意义》,作者是弗兰克尔,一个从纳粹集中营里走出来的心理学家。
不看书时,西卡就看纪录片,像《人间世》《生命里》,讲的都是生老病死、临终关怀、意定监护等生命命题。她也有意识地读各种法律资料,2021年遗产管理人制度确立后,她还研读了《民法典》。
这些塑造了西卡的生死观。她从不避讳谈“死”,也不认为“遗物整理”是一件冰冷、消极或者忧伤的事情,相反,“它是温情的、默默的、克制的”。
对应到遗物整理的过程中,西卡定了一条规矩:“把情感的闸门关掉,保持理智与清醒。你不能哭哭啼啼,这样会给对方带来麻烦。”
西卡想起来,有时候她和委托人一起整理遗物,看到逝者年轻时的照片、兴趣爱好,聊着聊着两人还会相视一笑,“那一刻是幸福的”。